
文丨陈如
编辑丨董金鹏
【亿邦原创】第六场婚礼结束后,阿武连日紧绷的身体终于松绑,他计划大睡一天。
这个国庆,他一共接了七场婚礼主持。除去一场因新人离婚而取消,剩下的扎堆在2至4号。几乎每天,阿武都在赶场,最多的一天参加了两场。
“10月2号和3号,全温州人都在结婚。”他说。国庆前,我和阿武通话,通话半小时前,工作群里还有人打听,谁有空接2、3号的婚礼主持和摄像。
2号,阿武自驾112公里,赶往苍南参加婚礼。苍南是温州市辖最南端的县城,紧邻福建,以包装制袋工业和168黄金海岸线闻名。
在中国,登记结婚人数连年走低,而温州却是一副完全不同的光景。在经济相对强势,但又封闭保守的县市,结婚,仍是年轻人,尤其是有产业托底和家庭托举年轻人的人生必选项。
我的家乡瑞安市,是温州下辖的千亿GDP县级市,工厂遍布,常年位于“百强县”榜单前三十名。北漂五年,“结婚”之类的字眼,几乎从我的生活中“绝迹”。但这个国庆,我有3位高中同班同学订婚。谁又结婚了,谁又生娃了……这两年,就有近20个高中同学结婚。这些人,多数来自经商家庭,也就是网上常说的“县城婆罗门”。
我对此事感到惊讶,既惊讶于步入婚姻的人数之多,也惊讶于她们的年纪之轻。
01
婚礼的腔调,县城婆罗门的荣耀
很难找到这样一座城市,对酒席拥有如此高的热情。订婚宴、结婚宴、回门宴、百日宴、周岁宴、乔迁宴……宴席的规格,无声言说着家庭的财富。
阿武的家乡,青田县,位于温州西北,1963年前归属温州管辖,此后改归丽水。在青田,多数家庭只在结婚时摆酒。今年,他遇见很多在沪宁杭地区工作的新人,特地回温办婚礼。
阿武就职的司仪工作室,总部位于上海。其在温州的业务,一半来自温州下辖县城。在县城,经商或供职体制内的家庭,更热衷于早早进入婚姻。10对客人里,公务员、教师和医护人员占了6对。
一场婚礼,阿武收费4500元,扣除助理工资,到手3000元,今年国庆收入大约在一万六千元,年单量在70单左右。头部司仪年单量200左右,收费10800元。4500元,阿武觉得并不贵,“只要工作稳定就能消费得起”。
实际上,按照全国司仪市场,温州地区司仪价格实在偏高,起步价就要3500元,比江西等地最高价还要高出1500元。而且,温州县城普遍工资水平在四五千元。
阿武察觉到质疑,又改口道:“耐不住家里有钱啊。”“现在结婚你靠自己,特别像温州这个鬼地方,办一场婚礼几乎是不可能吧?”
在温州,结婚花费普遍在40万至50万元。巴菲是温州主城区人,父亲从事外贸行业,母亲在家炒股。结婚时花销高达127万元。她说,这只是温州普通家庭的婚礼花销,身边朋友也大多如此。
最大的支出在酒席。温州地区酒席起步价普遍在6800元,但阿武发现,家庭条件好的新人,对餐标要求很高,多数会定在1万元以上,靠龙虾、黄鱼和帝王蟹老三样撑场;品相较好的黄鱼,一条价格就已破千元。因为“这些是看得见的”,他们的交际圈更广,且大部分来客都是生意人。30-35桌,排场不够看,至少要50桌往上。

巴菲的父亲,朋友多,60桌左右,只能设在温州顶级婚宴中心四季花园,餐标低消1万元每桌。酒水五粮液?掉档次。茅台只是基础,更夸张的婚礼甚至茅台不限量。温州婚礼大多有桌包,每人200元。如果酒水不是茅台,为了避免被宾客议论“这个人家酒席又没有茅台,红包又这么少”,大多会将桌包升级到400元。于是,酒水和桌包两项便吃掉夫妻俩将近80万元。
去年,阿武在南京培训,湖南司仪听闻温州县城婚礼酒席6800元起步时,无一不感震惊,毕竟在湖南,2000元一桌已经不便宜。
根据亲疏远近,市区的婚宴礼金在3000-5000元,县城最低也要1200元起,否则就丢了人情,容易遭人议论。在结算完礼金之后,巴菲因为结婚,仍净支出30万元,夫妻无奈背上信用贷。“温州婚恋市场很畸形”,她抱怨道。
除了婚宴规格,普通家庭和“婆罗门”的婚礼还有什么不同?
如果你走进一个温州人的婚礼下半场,就像走进酒吧,那这绝对不是“婆罗门”婚礼。DJ热曲在音响里燃着,火焰在司仪口中喷着。吹萨克斯?这只是前菜。能和宾客吹牛、瓶吹,把场子撑起来,这才是一个司仪的“自我修养”。阿武的同行,每年都因酒驾被抓三回。
富裕家庭,尤其是经商家庭,对婚礼的要求反而十分简单——下半场不要那么吵。他们的婚礼更像社交场,台下坐的都是父母的生意伙伴,需要留够交际时间,婚礼得是“雅”的。所以下半场互动通常会取消,改成爵士乐现场演奏,一支乐队3000元左右。
普通家庭挑司仪,就像“选妃”,看的是身高、长相和口条,而“婆罗门”,则对主持人的台词内容要求颇高,“他们真的会听你在说什么”。倘若这场婚礼极尽奢华,台词就只讲布置。“我们会问大家在进宴会厅的过程中有没有闻到花香,门口的花是凌晨从新西兰空运来的。”光空运就花了90多万元。
普通家庭热衷于在婚姻制度前谈爱情,而经商家庭要说的,则是家族的成长和企业的传承。这不是自我陶醉,而是将家族的延续交由生意场上厮杀的伙伴见证。
阿武曾主持过一场婚礼,男方父亲是家族中最早来温打拼的人,婚礼上,台词从父亲的成长,创办企业的故事,到儿子留学进入企业,最后到家族发展的新方向。
至此,婚礼就不再是婚礼,而是整个家族的荣耀。
02
一纸婚约,一张更有力的关系网
北上广深流行的“独身论”论调,似乎兜售着一种更独立、丰富的人生,但很难实质上撬动县城青年的人生选择。
与其说县城婆罗门更热衷于婚姻,不如说回到或留在县城的人,其家庭普遍有家族产业,或是收入稳定,在体制内有一份好差事,都做好了结婚的准备。
县城、家庭和婚姻,成了他们安稳的退路。

波比今年26岁,在杭州美妆大厂做了三年新媒体运营,去年因病回温。她是温州瓯海区瞿溪镇人,家族在镇上经营着一家电路集成板工厂,年收入五十万元左右,另有两套房产,其中一套均价接近2万元/平方米。
她发现,在杭温州人和在温的年轻人,对结婚的意愿完全不同,前者甚至不需要恋爱。经济发达,文化环境开放的城市,流行搭子文化,不管爱好大众与否,都能得到一定的支持。回温后,她无法再找到趣味相投的搭子了。最明显的感受是,若非通过恋爱或婚姻关系进入某个群体,独身加入,是一件“非常奇怪”的事。
回温后,波比每周都被催婚,父母强迫她考编和找对象二选一。在他们眼里,在家躺平和不谈恋爱,都是人生不稳定的信号。波比干脆找了个工作,搬进宿舍,一周只回两天家。她并不抗拒结婚,但不喜欢步步紧逼的压迫感,“我希望对自己有掌控感。”
经商家庭,经历过内部倾轧和江湖厮杀,对子女掌控欲强是共性。婚姻,两情相悦不重要,如何挑选延续家族产业的载体,才是头等大事。门当户对,自然最重要,本科或研究生学历、一份稳定或知名的工作,对其圈层社交和商业往来也有助力。究其根本,也就“体面”二字。
这三年,波比陆续和4个厂二代相过亲,这些人都需先由父母筛选。到今年,这4人都已结婚,最快的,只花了2个月。功利性很强,这是波比的评价。常见的催婚话术是:只要你结婚,我就给你买车。
去年五一,波比见了一个00年厂二代,专科学历,家里经营电路机械工厂,是她家的供应商。第二次约会时,对方就很兴奋地透露,只要结婚,父亲会送他一辆车。端午,父亲直接上门,声称要按波比的心意买车,还要送一颗10万元的钻戒。
由于男方控制欲太强,指责女方私人行程,波比与他断联。今年,便传来男方结婚的消息,还提了一辆售价100万出头的奔驰GLS。
只有结婚,才能长大。只有长大了,才能掌握经济大权。双方各怀鬼胎,父辈盼望的是血脉和产业的传承,而二代渴望的,则是一辆豪车或一套豪宅。
婚姻制度从来不承诺爱情,但在县城,其工具性已远超一切其它属性。人脉、资源、关系,都可以顺着婚姻的脉络注入后辈的人生。
波比的一位女性朋友,是温州某银行客户经理,丈夫在广州开厂,婚后家庭年收入至少500万元。每次缺客户了,就找婆婆,“稍微求一求就有资金进账”。
在体制内,境况相似。我的高中同学雷池,厦门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,选调回到温州某县城,月薪到手五千出头。去年,她做了一项调研,接受访谈的体制内人员都表示,女性在小县城,很难通过业务得到提拔。
调查还显示,在这样的小县城,提拔主要看关系;若是已婚,则会考察她另一半的职业和职级,以及是否在体制内当官。婚姻,在体制内,是一张更有力的关系网。
03
“在县城结婚,我无法考虑精神契合”
阿武发现,越来越多人通过相亲结婚。在温州,经验丰富的老媒婆,一单提成要收两万元。雷池母亲见女儿工作稳定下来,也开始催婚,扬言要把她挂在婚介所。
为什么条件不错却还要相亲?
波比告诉我,恋爱,大多先走人际网络,身边大多朋友都互相恋爱过,实在不合适,才会选择相亲。
三个月前,波比谈了一个安徽男朋友,父母要求男方必须留温发展,否则免谈。她的朋友同样谈了安徽人。父母反对激烈,不仅电话轰炸,还扬言要断绝母女关系,朋友甚至也打电话劝她不要外嫁。
外嫁要不得,特别是不同信仰的家庭结合,更像一场战争,除非一方改信,否则就非得斗个解除婚姻和断绝关系不可。
温州有2000多座基督教堂,是中国基督教密度最大的地区。阿武是基督徒,最喜欢主持基督徒婚礼。当在婚礼上讲到《旧约圣经·创世纪》1章3节:“神说,要有光,便有了光”,所有人都会停下手头所有事,虔诚地听。他还遇到过一家人,婚礼当天请牧师布道,20桌人全部起身,低头祷告。
有女儿的家庭,对婚姻的考量,除了不能外嫁和信仰问题,最重要的是有基本经济保障。车房是标配,相亲时基本不用聊,其次要看能否掏出酒席钱,掏不出基本不会考虑。
不过,如今在温州,婚礼消费观念越来越理性,了解婚庆行业的渠道也在变多,比如抖音、小红书和各种备婚群。一个最明显的变化是,婚礼堂正在流行。
婚礼堂代表一种新的婚礼布置形式。以往,新人多数选择婚庆公司定制现场,费用高昂,动辄十万二十万。若要单独加吊顶,还要多收2万到10万或更高。
巴菲的婚礼布置预算最初在10万元,但婚庆公司方案要20万元。只能削减规格,“怎么便宜怎么来”。把水晶吊顶撤掉、两三万的鲜花墙改成假花,价值三四万元的S形20米超长T台,改成普通T台。

而婚礼堂则是根据不同主题在宴会厅搭景,比如海洋系、森系和韩系,因为婚庆行业流行趋势更迭非常快,所以一个场景只能维持两年。前期投入在两百万元左右一个厅,以2-3万元一次的价格出租,如今价格已上探到四五百万元一个厅。同样是3万元的价格,婚庆公司只能做个T台。
2023年入局婚礼堂的酒店,可以做到半年回本。有些装修较好的婚礼堂,在开业当天召开发布会,邀请新人到场参观,可以当天回本。温州文成县一家酒店,发布会现场订单,已经排到了第二年年底。几乎所有温州酒店都在做婚礼堂。有的酒店甚至推出了39800元拿下婚礼堂和“四大金刚(摄影、摄像、主持、化妆)”的套餐。
即使如此,结婚也不是一笔小费用。相亲结婚,更是让人难以接受。雷池直言,在县城体制内,很难遇到所谓的真爱。
她下乡已有一年,乡镇工作人员三分之二是当地居民,她并不认可他们的处事方式。比如,单位姐姐会指点她的穿搭,诸如中午和谁吃饭,也会被阴阳怪气“这么快就认识新朋友了”。
一种毫无边界感的对他人具体生活的入侵,让她倍感不适。
她也不喜欢单位介绍对象,觉得这是想把她“当人情”,“感觉什么事都可以拐到结婚上去”。大家时不时就会提起老公孩子,萍萍若是搭腔,就会集体劝她结婚。她长了痘,一个95年的姐姐会说,找个男朋友,调节内分泌就不长了,“你不觉得这种理论就很离谱吗?”
她内心有一种恐惧,一种被同化的恐惧。现阶段,独身状态是最舒适的。小县城体制内也有不少主动选择独身的三十多岁女性。如果要结婚,雷决定只考虑经济条件和本科学历,前者为生育托底,后者筛选掉“不靠谱的男性”。
从理性出发,是无法考虑精神契合与否的。波比也觉得,在小城市,就不要谈爱情,精神匹配度到百分之五六十,已经是优质之选了。
“不过,如果在北上广深,那精神契合我会排第一位。”雷池平静地说。
(文中阿武、巴菲、波比、雷池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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